我父母親都是新竹客家人,婚後夫妻兩人就搬到台北打拼。母親的工作是擺地攤賣五金,攤位在台北市八德路一個傳統市場的二樓,那個攤位很特別,是沿著通往三樓的一段階梯搭起來的,那是一個只能容納兩人同時通過的狹窄樓梯,三樓則是一位老兵住的地方。每天早上要開始做生意前,她會從三樓儲藏室搬出一個父親幫她釘好的木架,將木架放在階梯上,有一個平面的展示台後,再依序將一件件貨品擺上架,然後她就坐在架子旁的階梯,開始一天的工作。
母親做生意時的笑容很親切,有客人買手套時,就是做家事時用的塑膠手套,她會將手套的袖口兩側用兩手往旁拉緊,然後快速的往前轉動手套,讓手套像氣球一樣充滿空氣,然後將充滿氣的手套手指部分靠近客人的臉部,一根一根試給客人感覺是否有空氣露出來,讓客人確認手套是好的沒破洞的,才讓客人帶走。母親面對客人時親切的笑容,是我在家裡很少見到的。
築起高牆
那天,母親跟往常一樣要睡午覺,由於她對聲音很敏感,一點點聲音就會把她吵醒,所以每次她午休時,大家都戰戰兢兢。那天姐姐們還沒放學,午睡前她特別交代我,別讓弟妹出去巷子玩,我隨口應了一聲,也沒多想。那時我大概是小學低年級,你應該可以想像,小孩子在家不能發出一點聲音有什麼好玩的。所以,沒一會兒功夫,弟妹就躡手躡腳溜出門,早已不知跑到哪位鄰居家玩躲貓貓。我阻止不了,我心想,反正只在巷子裡玩,等媽媽起床再叫他們回來就是。
夏天的午後,烏雲密佈,快下雨了吧,我心想,應該把弟妹叫回家。一陣雷響,她已經開始咆嘯,指責我沒盡到照顧弟妹的責任。弟妹兩人年紀小,挨了幾句罵就沒事。我試著解釋,卻換來嚴厲的體罰。
那一刻,我決定不再表達,也築起高牆保護自己,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疏離。
療癒關係
自我探索之路展開之後,我慢慢療癒和母親的關係,有一次提到她體罰我的那件事,她很認真地跟我道歉,她說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當時會那樣,請我原諒她。我邀請母親一起療癒、一起成長,一起參加心靈成長工作坊。我開始滿懷著期待,期待一切可以愈來愈好,期待她和其他家人的關係也可以越來越好,期待她可以過得愈來愈輕鬆。雖然在上課期間她開始有些轉化,然而她的生命中,卻似乎還有更多她無力面對與解決的事件一再發生。
我因此陷入愧疚,我的母親過得不開心也不豐盛,我怎麼可以自己享樂,愈來愈輕鬆自在。我在這愧疚自責中很多年而不自知。直到一次回溯時,她讓我明白,如果我可以看著她的生命,不干預、不期待改變、沒有好壞評斷,而且同時我可以有勇氣繼續追尋我要的生活,那才是走在我自己該走的道路。
感謝我的母親
回溯中,當我試圖想像進入我母親的子宮時,我開始感覺到我無法呼吸,一陣深層的恐懼襲來,我沒有任何畫面,只是不斷地說著我覺得吸不到空氣。我漸漸地明白,那份恐懼的來源除了我本身的感受之外,也包含我母親本身的恐懼。她曾經不想要我,她試著揉捏、拍打、擠壓她的肚子,想辦法讓我流掉,那樣的行為讓我幾乎窒息面臨死亡的威脅。我在母親肚子裡堅持著活下來,好像就是有個意圖,不知哪裡來的意圖,就是要活。
我母親生的第一胎是男的,但出生後沒多久就夭折。我是家裡的老三,由於母親有過我大哥夭折的經驗,所以每次懷孕她都很不安。而且在她的年代,第一胎長子沒保住讓她蒙羞愧疚,再加上當時沒有超音波可以預知胎兒性別,這些壓力在整個孕期她都必須面對。
在回溯過程中,我聽見,或者更貼切地描述是我知道,我那未曾謀面的大哥對胎兒期的我說,這麼困難的過程我都經歷過,不論生命中發生什麼事我都有能力面對。而且,他還告訴我,如果沒有他這短暫的生命,所有接下來的一切都無法發生。那一刻,我因看見生命的大愛而感動。
我明白,如果沒有母親如此扮演她的角色,這一切都無法發生。我感謝她教會我的是,尊重每一個靈魂需要的學習歷程,我感謝她與我此生的約定,感謝宇宙大愛的安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