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象中，很少聽到父親的聲音。

每天他都忙著做生意，一大早出門，中午回家吃午飯，下午再繼續去黃昏市場擺攤。回到家，他大部份的時間是盯著電視機，聽我母親在旁邊叨唸家中的大小事，或者，連我母親嘮叨他也聽不到。因為，不管我母親講的內容是什麼，或數落的對象是誰，他從來都不開口。

其實，我很想多聽聽他和我們說說話，聊天、叮嚀、訓誡什麼都可以。

難得聽到他聲音時，都是親友到家裡，把我們五個姐弟從大到小誇讚一番時，才能聽得到他呵呵笑而且多說兩句。朋友用台語稱讚說：「大漢查某仔尚聽話。」他客氣地回說：「無啦無啦。」「第二查某仔尚乖。」「無影無影。」「第三查某仔尚好命。」「不知啦。」「細漢查某仔尚水。」「哪有水。」「後生以後會賺錢。」「希望是啦。」

追求卓越

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裡，我排行老三。在沒有太多物質資源的環境中，我開始埋首讀書，教科書變成我主要探索的世界，書中的世界比我周遭的生活更有趣、更吸引我。不知什麼時候開始，我許下以後要出國留學的願望。國小四年級下學期時，我當上班上的模範生，父親送我一隻手錶，我開始明白，我可以用成績換到我想要的東西或金錢的報酬，也讓父母開始注意我。

當我在國小五六級當上副班長時，父母開始對我有期待。我終於決定大部份時間都關在房間讀書，國中的學業成績大多維持在全校女生前三名。就這樣，我高中順利考上北一女中。

失落的父親

父母只有小學畢業，我的學業成績成為他們的驕傲，尤其是父親，當時，我也是家族中唯一在台北考到第一志願的孩子。

高中是在信心被強烈打擊跟戀愛中渡過的。高一時開始發現，來自四面八方成績優秀的同學，真的很厲害，很聰明很會念書，過去我只是死讀強記，所以當我在高中班上成績排名只能排到中間時，以前在國中靠學業成績累積起來的自信完全被毀滅。當高二開始戀愛時，我的心思就只在愛情上面。

大學聯考的成績果然不理想，我像個做錯事等著挨罵的小孩，然而家裡的空氣凍結好長一段時間，沒人敢提這件事，連平常嘮叨的母親也閉口，父親當然還是一貫的沉默。

終於，我知道我爸對於我無法考上國立大學這件事，有多麼失落與難堪。當時他已經改行不賣五金，轉而當計程車司機。有一天早上，他說他可以順道載我去新莊，因為他載客人可以順路載我。我和他坐在車上等客人時，他吞吞吐吐地說，等一下客人上車時，妳就說妳是唸外文系的。我當下忍不住那奪眶而出的眼淚，開了車門就衝出去。隔天，沒和任何人商量，我到學校辦退學，到補習班報名重考。當時，距離考試只有一個學期的時間。我知道我的學歷會讓我的父親引以為傲，最後，我唸了政大新聞系。

缺席的父親

新聞系畢業後，當兩年報社記者。我存錢借錢，申請到學校後，才告知父母我要出國念書。拿到美國州立大學企管碩士的學位，我順利進入外商銀行工作。長達十多年的時間，唸新聞系、當記者、去美國念書、在外商銀行當協理等，我的這些身份都讓我爸可以很驕傲的說，這是他的第三個女兒。我永遠記得當他向外人說起他的「第三查某仔」時，臉上的光彩與呵呵驕傲的笑聲。除此之外，我對他的聲音完全陌生，在我的生命中他更像缺席一般。

在我準備退休離開職場時，我有個很大的掙扎就是，我不再能像以前一樣滿足他對我的期望。雖然我知道他無法接受我辭去那份很好的工作，但我仍然親口對他說出我的決定，我想要追求不一樣的生命，希望有他的支持。他聽到後，只是悵悵然地說，隨便妳啦。

自此之後，他再也不曾向別人提到他的「第三查某仔。」

感謝我的父親

回溯中，帶著在母親肚子裡強烈的求生意願，我誕生了。然而，出生的那一刻，我感覺到父親只是遠遠地看著，他沒有過來抱我，只因為我的性別是女的。我心中萬分地悲泣難過，原來，從胎兒期開始的不被愛與無價值就是我這輩子重要的功課，而生命中的故事也就跟著這個主題一再出現，直到我學會為止。

我可以明白他的失落，對於一位曾經歷長子夭折傷痛的父親，他不是不愛我，只是他不知如何處理他在看到我的那一刻，所有升起的複雜情緒。

父親在外的形象和在家裡是天壤地別的，他做生意、開計程車都很容易和客人聊天，也有自己晨間運動的朋友，後來甚至還當823砲戰榮民的區負責人。這是我沒機會認識的父親。

有一次向父親問起，小時候母親常常在家裡叨唸、罵人，怎麼都沒聽他說幾句話，他如往常一樣輕描淡寫地說，哎呀，也沒什麼，妳媽就是這樣子，忍一下，大家就沒事了。我感謝他的包容與付出，如果沒有他這般的肚量，我的童年可能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
前幾年，我父親小中風。之後，他喪失很多短期記憶，記不起自己住哪裡，也認不得家人。最常聽到他的回答是：「我不知道。」他的話比以前更少。

回憶童年與父親相處的時刻，印象幾乎是空白，只記得曾經有一回和他去擺地攤賣五金。當時國小的我，只覺得自卑與難堪。回顧他與我生命交織的些微片段，我體會著回溯時的感動，他說，他只是帶我來而已。我明白，這是他與我的約定。

謝謝你，帶我來這一世的父親。